叁
1922年,年仅19岁的陆小曼,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王庚,一个民国时期赫赫有名的“国民女婿”。年轻时就读清华大学,毕业后保送美国,先后曾在密歇根大学、哥伦比亚大学、普林斯顿大学、西点军校就读,与艾森豪威尔是同学,回国后拜梁启超为师,任职北洋陆军部,后任交通部护路军副司令,年纪轻轻晋升少将。
有钱,有权,有貌,有情,有义,这样的好男人,放眼当今,不知道多少女人排着队往上扑。然而,她不满意。
一个严于律己,恪守己任的军人和一个风花雪月,灯红酒绿的交际名媛。这种差异化CP,若性情相合,便是霸道总裁与多情小姐的即视感,不见得没有好结局,比如张学良与赵四。但如果互不理解,便只能矛盾越多,裂痕越深。
陆小曼在日记中写道:“从前多少女子,为了怕人骂,甘愿牺牲自己的快乐和身体,怨死闺中……她们可怜,至死不明白是什么害了她们。”
是的,她不快乐,嫁给王庚纵然气派,但约束却多,他的身份以及性格,需要她成为一名贤淑端庄的官太太。
然而她却流连五光十色,光怪陆离的社交生活,她有强大的名媛闺蜜团,包括唐瑛、王映霞、曹汝霖的女儿、章宗祥的女儿、以及张爱玲的继母孙用蕃,她有成群的对她前拥后护的追随者,包括徐志摩、胡适之、翁瑞午。她愿意成为人妻,却不愿牺牲掉一些不必要的念想。
一直以来,她追求的都是极致的爱,极致的快乐。
陆小曼与王庚最终走到了徐志摩与张幼仪的境地。没有徐志摩,还会有别人。一场舞会,促成了陆小曼与徐志摩的相识,断送了她和王庚的婚姻。
于是,便有了民国最尴尬的饭局。刘海粟做说客,王庚赴鸿门宴,陆小曼、徐志摩、唐瑛等一众名流为座上宾。在这场大肆宣扬自由恋爱的饭局后,王庚最终放弃了陆小曼。
她费尽心思得到了想要的一切,然而真的幸福吗?
离婚前夕,为了能够和徐志摩在一起,她打掉了刚怀上的王庚的孩子。自此落下病根,再无生育能力。
她的公婆丝毫不待见她,开出结婚费用自理,家庭概不负担,断绝一切经济往来的条件。
婚后很多年,吴曼华都不喜欢徐志摩,认为是他害苦了自己的女儿。
他们成了北平的笑话,出现了婚礼上证婚人大骂新人的闹剧。他们的证婚人,徐志摩的老师——梁启超先生在证婚致辞里说:
“徐志摩, 你这个人性情浮躁,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。你这个人用情不专,以致离婚再娶……你们两人都是过来人,离过婚又重新结婚,都是用情不专。以后痛自悔悟,重新做人!愿你们这次是最后一次结婚!”
梁启超的不满,更多是对陆小曼,他在给儿子梁思成和媳妇林徽因的信中说:
”徐志摩这个人其实很聪明,我爱他,不过这次看着他陷于灭顶,还想救他出来,我也有一番苦心,我看着他找得这样一个人做伴侣,怕他将来痛苦更无限,所以对于那个人当头一棍,盼望他能有觉悟(但恐很难),免得将来把志摩弄死……“
这是一段不被任何人祝福的婚姻。
除了新婚后短短的甜蜜,还剩什么呢?是琐碎的烦恼,还是无奈的挣扎?
陆小曼总是撒娇般地对徐志摩说:“摩,这个饭我吃不完,你帮我吃吧。”“摩,你抱我上楼好不好。”却连他有什么衣服,身体状况如何都不清楚;她一如既往享受自己十里洋场的生活,霓裳羽衣,飞旋舞池,沉醉在虚无飘渺的追捧中,不知所以;
为了缓解打胎时落下的疼痛,她渐渐染上了大烟,在烟雾缭绕中,葬送着自己最好的年华;她与为自己推拿的翁瑞午关系暧昧,行为亲昵,流言蜚语,满城风雨,让徐志摩无地自容,却毫不收敛。
一切,和当初与王庚结婚时,并无本质的差别。唯一不同的是,徐志摩更迁就她,他珍惜这难得的爱情,义无反顾地爱着自己心中的缪斯。
然而,失去了经济支持的徐志摩和王庚不能同日而语。
为了满足陆小曼奢侈的生活,他只能到全国各地高校讲课,授课之余撰写诗文赚稿费,最困难的时候,他给别人介绍房子,赚取微薄的中介费。
陆小曼割舍不了上海纸醉金迷的生活,不愿随他一起去北京,为了节省开支,他只能凭借自己的关系,搭乘各种免费的小飞机来来往往。仅仅1931年的上半年,他就乘坐了8次这样的飞机。
疲于奔命,难免抱怨,曾经的神仙眷侣坠落凡尘。
其实,没什么完美感情,再美的爱情,置于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调味盒中,都会染上浅淡深浓的烟火气息,重要的不是换掉盒子,而是改变自己,接纳新的STYLE。
婚姻的最后几年,争吵大过甜蜜。
1931年11月11日,当陆小曼用烟枪砸掉徐志摩的金丝眼镜,他忍无可忍,负气出走。空荡荡的世界,一个人漫无目地游荡。
11月18日,他去张幼仪的云裳时装店里,拿新做好的衬衫,大笑着对担心他的张幼仪说,不会有事。
11月19日,他搭乘飞机前往北平协和礼堂去听林徽因的演讲会,因大雾影响,飞机在济南触山爆炸,身边唯一的遗物是陆小曼的画作《山水画卷》。
一生始终没有离开与这三个女子的纠缠。连无意中的告别,仍是这三个女子。
然而陆小曼却不能相信。她把前来报丧的人挡在门外,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徐志摩离去的事实。王映霞说,仅仅那一瞬间,陆小曼就老了。郁达夫说,那是他见过的最悲伤的样子。
肆
她不是不爱他,她只是曾经活得太任性,天真不懂爱。她活得旁若无人,爱得天经地义,肆无忌惮去享受,理所应当去索取,她不知道,所有的东西,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,也能轻而易举地失去。如果不珍惜,没有什么事情和人,可以天长地久。
人生,从徐志摩去世开始,有了明晃晃的分界线,触目惊心。她想去济南接回徐志摩的遗体,朋友们拦住了;她带着无限哀痛去参加徐志摩的追悼会,被徐父拒之门外,老人家恨透了她;他们共同的好友何竞武、金岳霖等都不肯原谅她,埋怨她的骄纵任性害死了他。
她能说什么呢?她只能写下一副挽联送过去:
多少前尘成噩梦,五载哀欢,匆匆永诀,天道复奚论,欲死未能因母老;
万千别恨向谁言,一身愁病,渺渺离魂,人间应不久,遗文编就答君心。
让所有人意外的是,从此之后,她彻底改变了。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,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,唯一的意义,便是编纂整理他的文集,让更多的人,看到这个曾经超然物外,闲云野鹤般风雅的男子。
她不再留恋灯红酒绿,亦不再与人打情骂俏。褪去华衣,收敛锋芒,淡然地致力于画画和徐志摩文集整理。别人的误解,连篇的谩骂,她从未作过辩解,沉默地做着一个本分女子,为自己所爱之人尽最后的努力。
她的卧室里一直挂着徐志摩的大幅遗像,从未摘下过。她说他是鲜花,永远不会凋零。她不再关注美貌与身材 ,花十数年搜集到他所有的文章。曾经一度,那些文集在动荡中遗失,她难过了很久,后来动用自己所有的关系与钱财找回了它,并一直保存到自己逝世。
那个曾经任性不懂爱的小女孩,在徐志摩离开了之后,终于学会爱。
人走茶凉,当所有与徐志摩有着关联的人,各自过着精彩生活的时候,唯独她,始终没有忘记他,守着曾经七年的相爱,寂寂生活三十三年。生命的最后一刻,她仍是想着怎样将他的文集流传下来,仍是希望能和他葬在一起。
这样的痴绝,能不能换回徐志摩地下有知的原谅。
亦或者,他从来未曾怨恨她,感情的事情,外人哪里说得清道得明呢?比起那些歌颂了徐志摩一辈子,却什么也没有付出的人,她后来的爱,至少真切。而她的从来不解释,更像是历经沧桑之后的幡然醒悟:最好的爱情,最珍惜的人,都应该藏在心里。
伍
徐志摩去世后,她的追求者依旧众多。王庚为了他终生不娶,提出复婚,她拒绝了,胡适愿意照顾她,她同样婉拒了。
只怕,不是这些人不好,而是这些人太好,长大的陆小曼刹那明白,人世间可以挥霍的东西很多,唯独爱情,只能珍惜。这世间,她已经辜负不起另一个男子的深情,倒不如选择一个互不牵绊的依靠。
她最终的选择是翁瑞午,同居三十年,然而并没有婚姻,她对翁瑞午说,不要抛弃自己的妻子。失去的滋味,她已经尝过,何必再让别人平添烦恼。
而至于,她爱不爱翁瑞午。只怕,未必。在一起的那些年,他们两个人始终分住两个房间,在独属于她的空间里,藏着的全是关于徐志摩的回忆。她始终不承认翁瑞午是她的丈夫,她的绘画学生张方晦描述翁瑞午去世的光景,亦说她的脸上未见悲痛之色。
她的心,早就在徐志摩离去的那一刻,随着飞机的残骸,永逝于碧海青天。
1965年4月3日,她在上海华东医院逝世。那个与徐志摩合葬的愿望,终是没能实现。徐志摩唯一的儿子,拒绝了这个请求。
也许,她会有些遗憾。
而,让世人更为遗憾的,是她的懂得,总归晚了些。如果,能够早一点明白:所谓爱,不是任性地有所求,而是无私地去付出;所谓激情,不是和未知的人一起体验已知的旅程,而是和已知的人共同探索未知的人生。
那么,一切会不会不这般无望。爱是一刹那的心动,更是长久的忍耐,熬得了激情过后的平淡,守得住甜蜜过后的落寞,捱得住拥抱之后的争吵,才能沿着既有的轨道走下去。
人生的出轨,究其根源,不过都是少了些克制罢了。任性到克制的距离,便是成长的代价。
只是,她的代价,大过她的想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