细想这些描写,都恰到妙处,耐人寻味。更有意思的是,最终,卡帕西先生也成了米娜的“猎奇对象”。所谓“解说疾病的人”,就是医患之间的翻译,把语言不通的病人症状解释给医生听。这种寻常无聊的工作,却被米娜视为“浪漫的”。它既要转译各种症状,又不能像词典罗列释义,只能精确选择一种“义项”描述给医生。“你可以告诉医生那是烧灼似的痛,不是吸管的刺痛。病人不知道你向医生说了些什么,医生也不知道你在瞎说。所以说责任重大。”达斯夫人的兴趣和赞语颠覆了卡帕西对自己庸常生活的认知。解说疾病与外交使节平息民族纷争,向恋人家人表述私人情感,没有本质区别,它们都靠精准的沟通。
然而,达斯夫妇之间却失去了这种“浪漫的能力”。微妙就在那一刻后发酵。卡帕西在一个“年轻人妻”那儿得到了赞许,他情不自禁地想和米娜通信,独处,给她留下小纸条,细心写上通讯地址。米娜则向卡帕西透露了出轨产子,给了丈夫“绿帽”的最大隐秘。她控诉着早婚早育的不知所措、夫妻难以交流的煎熬、拘于家庭喂养孩子的烦躁……那个美国家庭表面的慵懒平静背后却压抑着对家庭的厌弃和诅咒。两个原本以为能袒露、理解的陌生人,不过换来一次误解。卡帕西错以为是个人魅力吸引了米娜。其实,她只是渴望这个像父辈的男人提供一个劝慰说法。然而,卡帕西建议她应该坦白,诚实才是最佳的策略。这种强烈的道德训诫感激怒了她。那张留有地址的纸片随风而逝,便是深沉象征:你永远抵达不了一颗异域的灵魂,无法完成交互理解的愿望。

在《停电时分》里,也有相近的故事形态和格局。读者也许会发现,作家笔下的男性形象,都有一种苍白无力感,不是自然学科的老师,就是还在上学的“老博士”。他们大多有些共同特点,比如在家庭生活中“失位”,在情感交流里“失语”,在两性关系里缺乏照料与情趣。《停电时分》讲了一对小夫妻生活情感的磨蚀和褪色,从身体的**激情到青春的悄然逃逸。胎儿的早产夭亡,成了横亘在夫妻内心深处的“铁幕”,压迫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。因为妻子修芭待产时,丈夫不在身边,在开学术会议。晚上停电维修的契机,给了他们在黑暗中默默沟通的场景。他们玩起了互相坦白秘密的游戏,这让他们享受彼此的释然,重拾沉醉的须臾。就在看似找回热恋的代入感时,妻子却道出了真相,游戏只是为了最后说出“她的决定”:她要另寻房子分居。这陡然生成了一种报复的刺痛感,就像穿过丝绸的针尖,平滑间却被扎到。痛和爱总是相伴相生,丈夫用更残忍的事实震颤着妻子,他告诉了她永远不想知道的答案:死掉的胎儿是男婴。
拉希莉的故事有一种魔性,就是能重释一个“形容词”。就像《解说疾病的人》里提到的“浪漫”,《性感》则描述了性感的精神体验,那就是“喜欢上一个陌生人”。从而,原本一个男人婚外出轨、情人幽会的烂俗故事,突然拥有了一个心灵体验和文化追寻的内核。我很叹服作家的手笔,故事完全是以女性和孩子的视角,反思了出轨做爱,喜欢一个陌生人到底意味着什么?22岁的麦蓝达在商场购物时邂逅一个印度裔男人德夫,一见倾心,成为周日的伴侣。麦蓝达忍不住他的三重诱惑,一是来自肉体和相貌,一是对他妻子形象的好奇,还有一层是对他背后异域文化(神秘印度)的想象憧憬。她可以一边听着闺蜜对姐夫出轨的诅咒吐槽,一边勾引着有妇之夫,尽享欢愉。然而,当一个小男孩说出和德夫一样的耳语“你很性感”时,她彻底震颤失落了。性感原来并不是“专利”,它就是喜欢陌生人的欲念,和容貌美艳并没有必然联系。

《森夫人》则透出了作家与印度隐约暧昧的亲缘联系,那种文化上的感应、同情。故事都以儿童的视角展开,也别有特色,因为儿童还没有思维定式、文化成见,能够以纯真的目光看待异域。这或许也是作家渴求的一种姿态。森夫人是一个负责接送托管孩子的保姆,她的家族在印度,保持着所有和印度有关的衣食起居的习惯。她的疏离、失落感是每个离开故国、重建新生活的移民们共有的不适。她被迫要学会开车,吃不到新鲜的鱼,家信的稀罕、丈夫的无暇顾家,更加剧了她的怀乡之情。作家精于在无事的轻逸里写出愁绪的沉重,擅长捕获那种短暂情感和琐屑日常的肌理温度,毫无夸饰的矫揉,叙述与描写无不流动自然,微澜起伏就像音乐里的“主题再现”。但是,故事又从不缺乏“重音”,突转和高潮总是冒出一下,复归悠长愁绪的况味。就像用针挑破的“脓尖”,总会结痂吸收一样,拉希莉写出了一种“生活的痊愈感”,痛苦和煎熬无法阻碍继续生活的惯性,因为无奈和感伤就是日常底料。(文|俞耕耘)